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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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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4章

宋三郎行事看似隨性, 實則暗含謀算,步步都有深意。

上來就給唐興德如此大的下馬威,絕非是他魯莽之舉。

一、他要做給巴縣的老百姓們看,給這些災民吃下定心丸, 讓他們清楚自己這欽差賑災的決心, 同時亦讓他們明白自己同唐興德之流絕非官官相護的一丘之貉。

二、這也是做給唐興德的手下人看, 使這些人看清楚誰才是真正的老大, 方便後面調用這些人辦事。

否則手中的權力再大,若無下面人配合,他又如何能做得成事情, 就如前面跑來賑災的工部尚書一般,幹著急卻無辦法。

老百姓們誰不愛看貪官惡霸被懲治的名場面, 尤其這名場面他還不是說書人的杜撰,就實實在在發生在他們眼前,而被懲治的正是往日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狗官。

不可一世的囂張狗官跪在欽差大人腳底下的畫面不要太解氣,頃刻間, 欽差大人的高大形象在他們眼中拔山扛鼎!

——老天爺終於開眼了啊, 派下青天大老爺來拯救他們了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盯著場中二人。

唐興德為人殘暴, 漠視人命,殺人之時如同踩死個螞蟻般眼都不眨一下。但若輪到他自己時, 卻絕非如此。

他瞄見宋三郎腰間的佩劍,就見那劍柄金光閃閃, 上刻著華貴精美的龍紋浮雕, 即便沒見過也知這必定是皇帝賜下的尚方寶劍無疑了。

唐興德斂下眼皮掩藏住目光中的難堪憤恨,在摸不清眼前這位欽差的脾氣前, 不敢輕舉妄動。

宋三郎沒有看他,目光掃過下面一眾瘦骨嶙峋的饑民, 沈聲道:“各位鄉親父老,本官宋文遠,自京城而來,乃是皇帝陛下特派到中州賑災的欽差大臣。”

微頓,三郎稍稍提高了聲量,“陛下雖遠在京都,卻無時無刻不掛念中州受災的萬千子民,朝廷的撥款很快就會下來,朝廷的賑災糧也在緊急調撥中。”

“諸位盡可放心,縱有千難萬難,本官相信,只要我等上下一心,必能人定勝天!”

宋三郎不喜長篇大論,亦不喜歡廢話連篇,只簡單陳詞幾句,穩定民心。

青天大老爺來了,皇帝陛下沒有忘記他們這些小民,很快就會有糧食運進來,下面的百姓們瞬間沸騰起來,成千上萬的人推山倒海般呼啦啦紛紛跪倒在地——

他們虔誠地五體投地,口中高呼著:“青天大老爺,皇帝陛下萬歲萬萬歲!”

宋三郎微怔。

宋景茂被眼前的一切深深震撼到。

宋景辰小臉泛著激動的潮紅,有什麽東西在他胸中瘋狂湧動,說不清那是什麽,但有一個念頭卻無比清晰——他要讓這些人有飯吃。

大晌午日頭正毒辣,唐興德跪在硬邦邦的石板地上被曬得汗流浹背,他哪裏受過這種罪,直把三郎在心裏罵了無數遍。

三郎像是才看見他一樣,淡淡道:“唐縣令,陛下一向愛民如子,你我食君俸祿,為君分憂,可不要辜負了陛下的期望。”

最後一個尾音毫不掩飾其中的警告。

開恩似地,宋三郎又道:“——起來吧,救災如救火,你我要做的事情還很多,就不要在這幹耗著了。”

唐興德咬牙站起來,他身子重,夏天穿得少,地上石板又硬,這一站膝蓋鉆心疼,還沒站穩呢,就聽宋三郎催促道:“唐縣令,請吧。”

唐興德無法,只得忍痛一瘸一拐地跟上三郎的步子。他手下的一眾衙役們面面覷,原來這世上竟還有人能將老爺治得服服帖帖。

這邊唐興德想要安排三郎一行人住進縣城最大的客棧上房,宋三郎卻擺手拒絕,撇了他一眼道:“你剛才不說已經準備好了上房?”

唐興德強扯出個笑臉,道:“下官方才沒有註意到小公子跟隨,縣衙簡陋,我等大人還好,主要是擔心孩子不適應。”

“有何不能適應,本公子年齡雖小,卻也是皇帝陛下親封的朝廷命官,本官此來中州是為賑災,不是來游山玩水,吃喝享樂。”

“如今外面的老百姓流離失所,饑餐露宿,我等有何臉面挑三揀四,唐縣令,你說是也不是?”

宋景辰一番話噎得唐興德喘不上氣來,只得訕笑道:“小公子心系百姓,令下官折服。”

“小公子是你能叫的嗎?本官乃是陛下親封的四品愛民使,容不得你放肆!”

“是是是,下官知錯。”唐興德今天一天咬牙咬得牙根子疼,恨不能把眼前的爺倆生吞活剝。

只不過他也就只敢咬牙想想,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做。自古至今從未聽說過有人敢謀殺欽差。殺欽差的後果那可不是普通的殺頭罪,是要被淩遲而死,禍及全家。

況且眼前的欽差還非普通欽差,其子一個八歲的小娃娃竟被皇帝親封為四品官,雖是虛職,可哪個八歲小娃能有如此榮寵?

眼下唐興德只有一個想法:趕快想辦法把這幾個瘟神送走,愛禍害誰就去禍害誰,千萬別禍害他。

唐興德忍氣吞聲安排好宋三郎一行人。

三郎父子住進縣衙專門用來招待上峰的寅賓館,茂哥兒單獨安排一間,四名護衛住一處。

在飯食安排上,唐興德不懷好意,心說你們不是要做清官好官嗎,本縣令就成全你們,給你們清官好官的待遇。

唐興德交代下人一番,很快飯食端上來——糙糠米粥、糙糠窩窩頭、一小碟小鹹菜。

唐興德假模假樣,滿臉愧疚之色道:“招待不周,實在是委屈大人了,只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這饑荒之年,實在是無好米下鍋,便是這糙米,亦不敢有半分浪費。”

唐興德皮笑肉不笑地,故意在“不敢有半分浪費”幾個字上加重了語氣。

他就不信京城那等繁華之地出來的欽差能吃得下這等粗食,便是大人能裝,這小孩子卻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的。

唐興德假裝陪坐,實則一副看好戲的興奮嘴臉。

宋三郎眼光裏的曲直都沒有變一下,用非常隨意而又高高在上的主子語氣施舍般朝著唐興德道:“唐縣令忙活半天了,坐下吃點吧。”

唐興德忙站起來躬身道:“多謝大人厚愛,下官已然吃過了。”

宋三郎淡淡道:“吃飽了嗎?”

“吃飽……” 唐興德順嘴接道,只他話說一半猛然反應過來,咽了口唾沫強行把話咽回去,改口:“城中的百姓們還都餓著肚子,叫下官如何吃得下去。”

須臾,宋三郎冷不丁開口:“唐縣令晌午吃了些什麽?”

唐興德這次有了防備,忙道:“自然是同大人一樣的飯食,只不過這粥比大人喝的粥要稀上不少。”

宋三郎點點頭,似笑非笑得看著他,“本官如何信你?”

唐興德:“……”

唐興德正尋思著該怎麽回答呢,猛然間聽到鏘!一聲,寒光一閃,宋三郎不知何時抽出旁邊護衛的佩刀,鋒利的刀尖正抵住唐興德肥胖的脖頸。

“大、大、大人,有話好說,這是何意。” 一時間,唐興德被宋三郎出其不意的威脅嚇得腿打哆嗦。

宋三郎道:“唐縣令才剛吃過飯不久,本官在想……"

刀尖順著唐興德的脖頸劃到他大腹便便的肚皮處,宋三郎輕描淡寫道:“刨開看看便知其中真假。”

唐興德感覺到冰涼鋒利的刀尖下一刻就要破開他的肚皮,臉色蒼白道:“大,大,大人,別開玩笑……”

宋三郎挑眉,“難道不是你先同本官開玩笑的?”

不需三郎把話挑明,唐興德也知道對方為何要破他肚皮,哆嗦著喏喏道:“下,下官這就去安排飯菜。”

唐興德面上緊張,心裏卻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氣,不是真清官就好,只要不是真清官一切都有商量的餘地。

唐興德這次不敢怠慢忙緊得命人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酒菜,自罰三杯,說他自己之前被大人嚇到了,害怕被大人責怪不顧忌城中百姓,怠慢了大人,罪該萬死。

宋三郎後面的安排還要用到這狗官,現在不是翻臉的時候,剛才一通收拾,現在該是用蘿蔔吊著使其聽話幹活的時候了,微微一笑道:

“唐大人有心了。”

唐興德見宋三郎轉變了語氣,對他的稱呼也從唐縣令變成了唐大人,一顆心總算是放回到肚子裏去。

他心中暗道:怪不得人家能得皇帝看重,委派為欽差大人,真他祖奶奶的會演戲,跟自己那做到二品大員的巡撫堂哥是一路人!

宋景辰說自己吃飯不喜歡旁邊有人盯著,唐興德識相地退下。小的不可怕就是個嘴巴不饒人,可誰讓人家老子不好惹呢。

一個嘴巴毒,一個下手黑!

就這,還敢說自己是清官?

簡直無恥!

馬不知臉長,蛇不知自毒,唐興德只覺他自己活了半輩子從沒見過如此無恥之人。

待到唐興德退下去,跟隨在三郎身邊的護衛忙掏出試毒銀針一一查驗飯菜是否有毒。

一桌子菜有葷有素,色香俱全,白米飯,白面饃。宋景辰看著這樣的豐盛的飯菜先是無法遏制的憤怒,後是無法言說的難受,最後竟撲到他爹懷裏嗚嗚地哭了起來。

他想到了在城外啃樹皮摔死的小孩,面無表情往嘴裏塞觀音土的小孩,城裏餓的奄奄一息的小孩,還有餓死在親娘懷裏的小孩……

宋景辰咬著小牙抽噎道:“爹,我吃不下,他們怎麽敢,怎麽敢,怎麽能這樣,怎麽能這樣……”

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,赤子之心最是熱烈純粹,他不懂這世間的覆雜,宋三郎也無法跟他解釋太多負面的東西,只能摸著兒子的頭無聲安慰。

宋景茂雖比辰哥兒成熟許多,到底是初入朝堂,心智尚單純,亦是被眼前的一切震碎三觀,簡直是罪不可贖。

想到此,宋景茂道:“三叔,這狗官不能留!”

留是不能留,但眼下也不是殺他的時候。

宋景茂只猜到了宋三郎舍棄中州城而來巴縣的第一層意思,卻想不到三郎更深一層的打算。

依照臨出京前趙敬淵那小鬼透露出來的消息:中州巡撫是靖王一派的人。

反過來說,這中州巡撫便是太子的敵人。

如此說來,一場旱災,中州成了奪嫡雙方的角鬥場。太子的舅舅因貪腐被抓,如此看來這中州巡撫亦不幹凈,說不得便是靖王的錢袋子。

太子要查中州巡撫,靖王必要全力維護。兩王打架,小鬼遭殃,他若先去中州,必要惹一身臊,一個不慎便把自己搭進去。

如此,倒不如避開中州府城這是非之地,等大功已成,攜著天大的功勞,誰不退避三分。

最重要,他此行的目的確是賑災,而非攪和進那攤子渾水中去。

三郎淡淡道:“哪能就這麽便宜了他。”

他又拿筷子指了指桌上飯菜道:“先吃飯。”

宋景茂愕然,他同辰哥兒一樣,吃不下去,不明白三叔為何能吃得下去。

三郎朝旁邊護衛招招手,“你把唐縣令招待本官的這些飯菜一一記錄下來,還有外面老百姓吃得是什麽也都如實記錄下來,本官每到一處,你都要記錄。”

說完,他又朝旁邊侄子吩咐道:“茂哥兒,你負責將這一路上所見所聞如實記錄。”

“還有你,辰哥兒,你不是學了作畫嗎,那便把中州老百姓所受這些苦難全都畫下來,爹有用。”

宋景茂稱是,辰哥兒亦是用力點頭。

三郎道:“都先吃飯吧,後面還有硬仗要打,倘若身體垮了病了,拿什麽去打?”

“你們不吃這一頓,外面的百姓亦不會好過一分,不過是自我感動罷了,若要有心,就好好吃飯,吃飽喝足再全力去幫外面的人解決問題。”

宋三郎經歷得太多,一顆心早被錘煉得波瀾不驚,甚至冷靜到冷酷,凡事唯有用論,結果論。

宋景茂亦是心志堅定之人,非但心志堅定,他骨子裏還隱藏著一股子狠勁兒,為成大事不擇手段的狠辣,聽完三叔所言,雖是不忍,但還是努力把米飯往嘴巴裏塞,盡管味同嚼蠟,但他得吃。

宋景辰完全不行,道理是道理,感情是感情,他的感情上完全無法接受,吃不下,他真的吃不下。

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麽非讓他吃這些良心受譴責的東西,明明可以和外面人吃得一樣,至少心裏不會這麽痛苦。

三郎也不逼迫兒子,這就是成長的必然代價,這頓飯當然可以不吃,但這就是他為兒子、侄子上的第一課。

——做心智堅定之人,你所做之事的結果比你所謂的善良不忍更有價值,不是所有善良都會有好結果,要明白什麽才是真正的大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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